药价闯关:从放开到失控
1996年盛夏,上海第一医药商店的柜台前,李建国老人握着刚开的处方,反复计算着上面的数字。一支进口头孢曲松钠注射液售价98元,相当于他半个月的退休金。“这药价怎么涨得比工资还快?”老人的困惑,正是那个年代无数患者的共同疑问。
彼时,中国正处于药品价格管理改革的十字路口。计划经济时代的统一定价模式已被打破,市场化定价机制初露雏形。然而,缺乏配套监管体系的价格放开,很快导致了第一次药价失控。数据显示,1990-1996年间,中国药品零售价格年均上涨15.2%,远超同期8.7%的居民收入增幅。
第一次治理:降价令的轮回
1997年,原国家计委(现国家发改委)发出第一道“降价令”,对头孢类等15种抗生素实施最高限价。接下来的十年间,类似的“降价令”发布了32次,涉及药品超过2000种,平均降价幅度号称在15%-20%之间。
“我们统计过,那些年降价的药品,70%在市场上消失了。”某省级药品招标办退休官员回忆,“企业换个剂型、规格或商品名,就绕开了限价。”2005年的“齐二药”亮菌甲素假药事件,背后正是价格倒挂的恶果——招标价格低于成本,企业铤而走险。
降价令的循环,折射出单一行政手段的局限。至2006年,尽管行政降价频仍,药品费用仍占医疗机构业务收入的45%以上,“以药养医”格局坚如磐石。
新机制探索:招标采购的尝试
2009年,新医改方案明确提出“建立规范的国家基本药物制度”,药品集中招标采购成为价格治理的新工具。安徽率先开展“双信封”招标模式:经济技术标确保质量,商务标比拼价格。
“第一轮基药招标,平均降价52%。”时任安徽省医药集中采购中心主任记忆犹新,“但很快出现了‘中标死’——企业中标后不供货,因为价格已无利润空间。”
更大的挑战来自医疗机构的博弈。2012年调研显示,某省中标药品的医院实际采购率不足60%。“医院仍倾向使用非中标的高价药,因为‘以药养医’机制未变。”北京大学中国卫生发展研究中心专家指出。
支付改革:医保的战略性购买
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18年。新成立的国家医疗保障局,将药品招标、价格管理和医保支付职责集于一身,实现了“招采付”一体化。
“我们不再是单纯的买单者,而是战略购买者。”国家医保局价格招采司负责人阐释新理念,“要通过量价挂钩、以量换价,引导形成合理价格。”当年启动的“4+7”带量采购试点,将这一理念付诸实践。
上海华山医院药剂科主任还记得第一次集采开标的情景:“阿托伐他汀钙片,原来每片7.6元,集采后0.12元。整个会场先是寂静,然后是惊叹。”此次试点,25个中选药品平均降价52%,最高降幅96%。
创新药定价:价值医疗的引入
仿制药价格治理初见成效的同时,创新药定价成为新课题。2018年,电影《我不是药神》热映,将抗癌药高价问题推向公众视野。同年,中国启动抗癌药医保准入专项谈判,17种药品平均降价56.7%。
“创新药定价不能简单比拼价格,而要评估临床价值。”参与谈判的专家表示。2020年,中国开始探索基于价值的创新药定价机制——综合考虑临床获益、经济性、创新性等因素。
百济神州中国区总经理见证了PD-1抑制剂的定价演变:“2019年第一个国产PD-1年费用约30万元,2022年同类产品已降至5万元左右。这不是简单的降价,而是基于更大人群覆盖的定价策略调整。”
价格监测:透明化带来的约束
2021年,国家医保局上线全国统一的医药价格和招标采购平台,集“招标、采购、交易、结算、监管”于一体。平台实时监测全国各省药品价格,价格异常波动自动预警。
“同一厂家的同一药品,在不同省份价差超过50%,系统就会报警。”平台技术人员演示着监测功能。透明化带来行为的约束,2022年平台预警的1243条价差信息,涉及药品主动降价调整率达87%。
更深刻的影响在于国际比价。平台引入国际药品价格参考机制,为创新药谈判提供数据支撑。“我们能够比对同一药品在不同国家的价格,使谈判更加科学。”国家医保局官员表示。
药店零售价:最后的价格孤岛
2023年,药品价格治理的焦点转向零售终端。长期以来,药店药品零售价缺乏有效监管,同一药品在不同药店价差可达数倍。
“我们调研发现,部分药店常用药价格是医院的3-5倍。”某市市场监管局执法人员介绍。2023年6月,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开展药品零售价格专项治理,要求药店明码标价,公开价格信息。
数字化提供了新监管工具。支付宝、微信等平台上线“药品比价”功能,消费者可查询周边药店的同一药品价格。“价格透明化倒逼药店合理定价。”中国医药商业协会专家分析。
价值回归:各方利益的再平衡
二十年的药品价格治理,本质是各方利益的再平衡。从患者角度看,药价负担显著减轻——2023年,中国患者药品费用自付比例降至28%,较2000年的60%大幅下降。
从企业角度看,价格治理倒逼转型。石药集团董事长回忆:“过去我们70%的精力在做营销,现在70%的资源投入研发。”2023年,中国制药企业研发投入占营收比重从2015年的1.5%提升至8.2%。
从医疗体系角度看,“以药养医”机制逐步破除。2022年,中国公立医院药品收入占比降至27.9%,首次低于30%,医务人员劳务价值得到提升。
未竟之路:价格治理的恒久课题
药品价格治理仍面临新挑战。罕见病药物、细胞与基因治疗等前沿疗法,定价模式亟待创新;专利悬崖后原研药与仿制药的价差管理,需要精细设计;线上线下价格差异,呼唤协同监管。
“药品价格不是越低越好,而是要找到合理区间——既能激励创新,又能保障可及。”清华大学医疗管理研究院教授总结道,“这是永恒的平衡艺术。”
价之问的答卷
回望中国药品价格治理二十年,是一部从行政直接干预到市场机制建设,从单一价格管制到综合治理的演进史。每一次降价令的发布,每一次招标规则的调整,每一次医保谈判的开展,都在探索着适合中国国情的药品价格形成机制。
今天的中国患者,不再像李建国老人那样为一支抗生素犯难。国家医保目录内药品数量从2000年的1535种增加到2023年的2967种;患者自付药费比例持续下降;药品质量稳步提升——这是价格治理最实在的成果。
药价之问,核心是价值之问:如何让药品回归治病救人的本质属性,如何平衡创新激励与患者可及,如何构建可持续的医药创新生态系统。中国的探索,为世界提供了独特经验——既发挥政府战略购买优势,又尊重市场规律;既控制费用增长,又鼓励价值创新。
价之问未有穷期,但方向已然明晰:构建一个药品价格合理、患者负担适度、企业创新持续、医疗体系健康的医药生态。这条路仍在延伸,每一份努力都在让“用得起好药”这个朴素愿望,照进更多人的现实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