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接触死亡
2003年非典期间,北京地坛医院隔离病房,护士长王静第一次面对如此密集的死亡。30张重症病床,17位患者没能走出病房。“最难过的是,他们离开时身边没有亲人。”王静回忆,“我们握着他们的手,直到生命体征消失。”这段经历,让王静开始思考:当医学无力回天,医疗还能做什么?
彼时中国的医疗体系,“生命不息、抢救不止”仍是主流理念。全国专门从事临终关怀的医疗机构不足20家,且大多处于边缘地位。死亡被视为医学的失败,而非生命自然的终结。
理念启蒙与本土化探索
2006年,上海华东医院成立舒缓疗护病区,成为中国大陆首家在三级医院内设立的临终关怀专科。首任主任林晓梅医生刚从英国进修归来,带回了“姑息治疗”(palliative care)理念。
“最初三个月,我们只收治了8位患者。”林晓梅说,“医生不愿转诊,家属难以接受,甚至有人质问我们是不是‘等死科’。”转机出现在一位肝癌晚期患者的家属看到父亲安宁离世后:“爸爸走得平静,没有痛苦,这比在ICU插满管子更有尊严。”
本土化探索随之开始。在成都,一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尝试将临终关怀服务延伸至家庭;在广州,宗教团体参与提供心灵关怀;在北京,志愿者组织“手牵手”开始培训临终陪伴者。这些星星之火,逐渐点亮临终关怀的中国道路。
政策破冰与体系建立
2012年,原卫生部印发《关于开展临终关怀服务试点工作的通知》,首次在国家层面推动临终关怀服务。试点选择了北京、上海、长春、成都、郑州五个城市,每家试点机构获得30万元启动资金。
“那笔钱我们用来改造病房,让环境更温馨。”长春某试点医院护理部主任说。更重要的是,政策给了临终关怀合法身份,医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治疗目标从“治愈”转向“舒适”。
2017年,临终关怀迎来里程碑进展。国家卫计委印发《安宁疗护中心基本标准和管理规范》,确立了服务机构的准入标准;同年,首批全国安宁疗护试点在北京市海淀区等71个市(区)启动。
服务模式创新
上海普陀区长征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探索出“居家-病房-日间”三联动模式。中心主任介绍:“患者白天在中心接受症状控制、心理支持,晚上回家;病情加重时转入病房;稳定后返回家庭。这样既保证专业照护,又满足患者‘在家’的愿望。”
数据显示,这种模式下患者的平均生存期与传统积极治疗组无差异,但生活质量显著提高,医疗费用降低38%。更重要的发现是,在家离世的患者家属,创伤后应激障碍发生率降低45%。
创新也在支付端展开。2018年,浙江将安宁疗护服务纳入医保支付范围,按床日付费;2021年,北京推出“安宁疗护服务包”,整合医疗、护理、心理、心灵关怀等服务,按人头打包付费。
人才困境与突破
“最缺的不是资金,是人。”这是所有临终关怀机构负责人的共同感慨。中国医学院校长期缺乏姑息医学系统教育,2015年前,全国没有一家医学院开设姑息医学必修课。
改变从继续教育开始。2016年,中国生命关怀协会启动“安宁疗护千人培训计划”,目标是三年培训1000名专业人才。课程设计者王教授说:“我们不仅要教疼痛控制技术,更要培养共情能力和生死观。”
2020年,姑息医学正式成为临床医学二级学科。首批14家医院设立姑息医学专科医师培训基地。北京大学医学部将《姑息医学导论》设为临床医学专业必修课,课堂上,医学生们第一次系统学习如何告知坏消息、如何与临终患者沟通。
社会观念的渐变
观念转变比体系建设更缓慢,但也在发生。2019年,上海市民陈女士为患晚期肺癌的母亲选择了安宁疗护。“母亲最后一个月没有化疗,但疼痛控制得很好,我们陪她看老照片、听京剧,她走得很安详。”陈女士说,“现在回想,这是正确的选择。”
媒体在观念引导中扮演重要角色。纪录片《人间世》中关于临终关怀的集集,播放量突破2亿;综艺节目《奇遇人生》中演员跟随临终关怀志愿者的经历,让更多年轻人思考生命终点。2022年调查显示,城市居民对“接受安宁疗护”的接受度从2012年的17%提升至53%。
药学服务的特殊角色
在临终关怀中,药师的作用被重新定义。北京某安宁疗护中心,临床药师李薇的工作重点不是确保用药正确,而是“用药恰当”。“我们会仔细评估每种药物的必要性。比如晚期痴呆患者,是否还需要降脂药?我们的原则是:除非能提高生活质量,否则考虑停用。”
疼痛控制是药学服务的核心。李薇展示着疼痛评估工具和药物调整方案:“我们需要在镇痛效果和副作用间找到最佳平衡,有时需要同时使用5-6种药物,每种剂量都需个体化调整。”
更前沿的探索在给药途径上。针对无法口服的患者,北京协和医院尝试芬太尼透皮贴剂与皮下输注泵结合,实现持续稳定镇痛;上海则开展临终患者鼻腔给药研究,让药物通过鼻粘膜快速吸收。
家庭支持的创新
临终关怀的对象不仅是患者,还有家属。广州一家机构开发出“家属支持阶梯服务”:第一阶梯是信息支持,帮助理解病情;第二阶梯是情绪支持,提供哀伤辅导;第三阶梯是实践支持,指导具体照护技巧。
“我们发现,家属最需要的往往是最实际的帮助。”项目负责人说。他们为此编制了《居家安宁照护手册》,从如何翻身防褥疮到如何口腔护理,图文并茂。疫情期间,他们还上线了“云陪伴”服务,志愿者通过视频指导家属照护。
更长期的关注在丧亲关怀。成都“彼岸之家”为丧亲者提供为期13个月的跟进服务,定期聚会、心理工作坊、纪念日活动。“哀伤不会在葬礼结束,我们陪伴他们走过最难的时期。”创始人说。
农村地区的特殊挑战与创新
与城市相比,农村临终关怀面临更大挑战:医疗资源匮乏、传统观念更强、经济条件有限。河南兰考县的探索提供了参考。
“我们培训村医掌握基本疼痛控制技能,配备常用镇痛药;培训村干部和乡村教师作为心灵关怀员;发挥农村熟人社会优势,组织邻里互助。”县卫健委负责人介绍。他们还利用县乡村三级医疗卫生网络,建立转诊通道,重症患者可转入县级机构。
经济支持方面,兰考将临终关怀服务纳入医疗救助范围,对困难家庭给予补助;同时动员当地企业设立专项基金。2019-2022年,该县居家临终关怀服务覆盖了78%的晚期患者。
数字化赋能
2023年,上海推出“安宁疗护云平台”,整合全市资源。家属通过平台可预约上门服务、进行线上咨询、参加哀伤辅导课程。平台还连接了“生前预嘱”登记系统,已有23万市民登记了自己的医疗意愿。
人工智能也开始应用。深圳研发的“症状智能监测系统”,通过可穿戴设备收集患者生命体征,算法预测疼痛发作,提前调整用药方案。试点数据显示,该系统将未控制的疼痛事件减少42%。
未竟之路
尽管进步显著,中国临终关怀仍面临挑战。服务覆盖率不足——2023年估算显示,需要安宁疗护的晚期患者中,仅15%能获得专业服务;地区发展不平衡,东西部差距显著;医保支付政策仍不完善,部分服务无法报销。
更深的挑战在于文化。北京大学医学人文研究院教授指出:“中国传统文化忌讳谈论死亡,我们需要建构契合中国文化的生死观教育体系。”
温暖孤岛的形成
从20年前的非典病房到今天的多模式服务体系,中国临终关怀走过了一条从无到有、从边缘到主流的路。这不仅是医疗技术的进步,更是医学理念的革新——从治愈到照护,从延长生命到维护尊严。
在北京地坛医院,王静护士长已经退休,但常回医院指导年轻护士。“我告诉他们,当治疗已无法逆转病情,我们的任务是减轻痛苦,陪伴患者安宁走完最后一程。这是医学的另一种胜利。”
在长春的试点病房,墙上贴着患者和家属的留言。其中一张写道:“谢谢你们,让妈妈在温暖中离开。这里不是生命的终点站,而是爱停留的最后港湾。”
这些温暖的孤岛,正在中国医疗版图上不断增多、连接。它们见证着中国社会对生命终点的态度转变:从回避到面对,从恐惧到接纳,从孤独离世到有尊严地告别。
临终关怀的终极目标,不是延迟死亡,而是让生命在最后阶段依然保有质量、尊严和意义。当每一个生命都能温暖谢幕,医疗才真正实现了对全人、全程的关怀。这条路上,每一份努力都在让生命的终点,成为人性光辉的另一个起点。
